韩近万名医生为何要与政府硬刚到底

极目新闻记者 孙喆

据央视新闻报道，韩国医疗界3月25日透露，韩国全国40所医科大学的大部分教授已从当天开始提交辞职书或决定辞职。

这轮“辞职潮”缘于韩国政府于今年2月宣布的医学院扩招计划，2025学年全国高校医学院拟扩招2000人，即由现阶段的3058人增加至5058人，此后还将逐年增加。此举一出，遭到医疗界强烈反对，近万名实习和住院医生递交辞呈、罢诊离岗，造成诊疗混乱。目前，韩国的医学院教授也加入了这场备受关注的医改博弈。

韩国医生为何要与政府硬刚到底？

上海对外经贸大学朝鲜半岛研究中心主任詹德斌在接受极目新闻记者的采访时表示，原因是多方面的，“医生在韩国是一个强势群体。”

2015年6月6日在韩国首尔拍摄的韩国中央医疗院的资料照片（图源：新华社）

历史上韩国医生多次罢工

詹德斌认为，一方面，医生群体与韩国政府“叫板”和医改方案屡屡失败有关。

历史上，韩国医生曾多次通过罢工来抵制政府政策。有媒体梳理了韩国医生自1955年以来进行的9次罢工等活动，政府制定的政策每次都会因此而取消或修改。

据央视新闻报道，2000年，韩国4万名医生举行了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罢工示威，全国八成医院及诊所被迫关闭。最后，当时的金大中政府作出让步，将医学院招生人数减少10%，禁止药剂师任意配药并增加医疗费等。

2020年，文在寅政府曾提出10年内在医科大学扩招4000名学生的方案，但在医生们为期一个月的罢工后，该计划被搁置。

“从韩国医生的角度来讲，他们会有一种潜意识，觉得这次罢工，政府最终肯定也会屈服，因为在他们看来，‘政府斗不过医生’。”詹德斌说。

在韩国，医学生一直被认为是“天之骄子”，他们的求学生涯里，前两年是预科阶段，接着是本科四年。到了大三，他们要开始在医院实习并准备医师资格考试。通过考试后才能正式进入医院——先做一年实习医生，再担任三到四年的住院医生。

值得一提的是，韩国医生还素有“白衣贵族”之称，高级医生的薪酬水平在全球遥遥领先。据报道，韩国保健福祉部和经合组织（OECD）数据显示，2020年，在韩国医疗机构领取工资的医生，年平均工资收入为19.54万美元（约合人民币137万元），这一数据远超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成员国的平均值（10.84万美元）。

詹德斌进一步解释：“韩国医生的专业性非常强。他们觉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不可替代’，再加上韩国民众的医疗需求是刚需，因此，医生们会觉得，如果他们集体辞职，政府最终还是会屈服于他们。”

吊销离岗医生执照

韩国政府对扩招给出的理由是，随着韩国社会老龄化程度加深，医生缺口也会变大，必须未雨绸缪。但多数医生不认同这一逻辑，他们认为，韩国医疗系统的根本顽疾是资源分布极度不均带来的结构性短缺。这项扩招计划遭到医生团体和医学院学生强烈反对，他们称此举将引发过度医疗，使医保系统资金紧张。而一些批评人士指出，医疗人员实际上是担忧扩招计划将导致他们的收入减少。

此前，韩国政府警告辞职医生必须在2月29日前返岗，否则将面临吊销行医执照至少3个月等处罚。

韩国保健福祉部第二次官朴敏守曾警告说，如果受到3个月吊销医师执照的处分，就不能满足专业研修时间，取得专任医生资格的时间就将推迟1年以上。另外，相关行政处分履历及其理由将会被记录下来，今后就业都有可能受到不利影响。

不过，对于韩国政府发出的最后“通牒”，韩国大部分医生仍拒绝返岗。韩国保健福祉部数据显示，截至2月28日，提出辞职的实习和住院医生仍有9997人，占韩国实习和住院医生总数的80.2%；9076人实际脱离工作岗位；返岗医生仅有294人。

据新华社援引韩国媒体3月18日报道，韩国保健福祉部已向大韩医师协会两名官员发出吊销其行医执照的最终通知，这是此次医生“辞职潮”开始以来，韩国政府首次正式吊销离岗医生行医执照。

但值得注意的是，在韩国医生眼中，行医执照几乎是“铁执照”，医生们坚信行医执照很难被剥夺，相关统计数据也证实了这一点。

据环球时报报道，韩国国会保健福祉委员会的数据显示，最近7年被吊销执照的医生只有231人，年均33人。吊销执照的处分如此之少，是因为韩国《医疗法》规定，医生只有在违反医疗相关法令被判处监禁以上的刑罚、租借执照等情况下才有可能被吊销执照。

詹德斌认为，针对此次“辞职潮”，韩国政府采取吊销离岗医生执照的做法在法律上存在一定争议，“在韩国，医生到底有没有辞职的权利？如果有，那政府吊销执照就不具有充分的法律依据。”

与此同时，詹德斌也表示，韩国政府此次对未复岗医生采取吊销执照等处分并非“一步到位”，“首先是施压，其次吊销执照的时间目前是3个月，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医生并不会太害怕，因为他们毕竟在韩国是一个强势群体，而且收入普遍较高，即使停工一段时间，也不会对生计造成严重影响。”

韩国民众对扩招给予支持

韩国政府与医疗界矛盾持续发酵，在过去的一个月里，双方均无妥协之意。

据环球时报报道，韩国《中央日报》3月4日援引韩国总统室一名高层人士的话称，多年来“医生们一开始行动，政府就忙着举白旗”。该高层人士强调，这一次“尹锡悦政府不会重复同样的错误”。

2022年3月22日，在韩国首尔，医务人员运送患者至急救医疗中心（图源：新华社）

在詹德斌看来，双方在这段时间内形成“硬碰硬”的局面，在一定程度上是因为医生团体没有意识到政府会如此强硬，“像过去，文在寅政府时期，执政党是共同民主党，再加上其草根出身，本来就对劳工团体比较亲近；而且当时正值疫情，对医生的需求明显增加，所以在这样的情况下，为了避免医疗混乱，医生的诉求就相对容易被政府接受。”

“但现在的韩国政府不一样。2022年11月，韩国货运工会数千人全面罢工，政府对此毫不退让，对货车司机下‘开工令’，违者将面临吊销执照等处罚，司机们最后做出退让。因为他们一旦真被吊销执照，将面临生计威胁。那反过来看，这件事也给政府一个强烈的暗示：只要态度坚决、依法应对，最终就能迫使对方服从。”詹德斌说。

韩国民众对扩招计划的支持也给了政府绝不轻易妥协的底气。民调显示，大多数韩国人支持政府推动培养更多医生的扩招计划。

医疗界存在结构性问题

围绕此次“辞职潮”，此前有不少分析认为，医生和政府争议的焦点就在于韩国是否真的缺医生。

詹德斌认为，韩国目前看病难主要体现在急诊、儿科和妇产科等科室，“这几个科室的医生数量少、患者多，而医生的收入又相对较少，只有皮肤科、眼科和整形科医生收入的一半。再加上近年来韩国生育率下滑，这在一定程度上也会削弱医学生毕业后选择儿科科室的动力，这也说明了韩国医疗界存在结构性问题。因此，不能只考虑增加医生的总体人数，还要采取一些其他措施，例如提高儿科医生的收入，让人分流到这些科室，才能更好地解决看病难的问题。”

另外，詹德斌还提到了韩国地区医疗资源的不平衡问题。

“韩国民众总是习惯去最好的医院，比如首尔五大医院（首尔大学附属医院、延世大学附属世福兰斯医院、三星首尔医院、首尔峨山医院、首尔圣母医院）。在这种情况下，社会就容易出现医疗资源挤兑，进而出现‘在首尔看不上病，但地方医院、下级医院又空空如也’的情况。”詹德斌说。

“实际上，韩国一些地方大学的附属医院也有很不错的医疗团队，但有些患者去地方大学医院就是做个检查而不是治疗，有的甚至只是要求医生开转诊证明，而患者不够又会造成医生收入不足，那部分医生可能就会跳槽，他们会选择在首尔的医院就职。所以，对韩国政府而言，要推进医改，就要扭转民众的这种就医心态，而不仅是通过扩招。当然，韩国政府此次也出台了一系列配套改革措施。”詹德斌介绍。

“辞职潮”将如何收场

随着4月国会选举的临近，韩国医生“辞职潮”将会如何收场愈发引人关注。詹德斌表示，如果之后有更多医学院教授表达辞职的意向，再加上之前已经申请休学的超万名医学生，那将给韩国社会舆论带来新的影响。因为患者担心罢诊扩散的负面影响，对政府毫不妥协的态度也会逐渐持质疑态度，觉得这不利于解决问题。特别是，医生团体已有声音说要转向“审判”政权，所以韩国政府和执政党也开始焦躁，一旦舆情转向可能对即将到来的国会选举产生不利影响。

据报道，韩国全国医科大学教授协会紧急对策委员会25日发表声明称，全国包括汉阳大学、江原大学、建国大学、建阳大学、庆尚大学、启明大学、高丽大学、大邱天主教大学、釜山大学等19所大学的医科大学教授将于当天提交辞呈，在完成对负责的患者诊疗后，将离开所属医院和大学。

“大量学生停课，再加上教授请辞，那将导致这一届的毕业生断层。扩招的目的其实是培养医生，那这也需要更多的教授，但如果现在越来越多的教授请辞，那对政府来说，反而实现不了扩招的目标。所以，如果有大批教授辞职的这种局面出现，那韩国政府在重压之下，可能不得不去寻找适当的妥协点。目前，韩国政府已经在开始招募退休医生返聘以应对这一最坏情况。”詹德斌说。

（来源：极目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