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杀的那个中午,张天印正在睡午觉。在此之前,围绕张德成儿子张平垒院墙一事,两家已经吵了三天。
在那三天里,张天印给几乎所有村干部都打过电话,还找过镇司法所,但都没有下文。
就在出事当天上午,双方矛盾升级后,一名村干部终于联系了镇司法所,并回复说:所长第二天就来调解。张天印这才松了口气。
然而他没能等到第二天。2019年9月24日中午1点左右,张平闯到张天印家中,将正在睡觉的张天印喊醒,用一把杀羊用的单刃刀将其捅死,随后,又捅死了张天印的老伴。杀完人,张平扔掉凶器,坐等警察上门将其抓走。
7个月后,就在法院审理张平案期间,张天印的三儿子张科“等不及了”,他同样用一把单刃刀,先是杀死了张平的儿子张玉权,之后又将张德成夫妇双双杀死。
张平与张科先后被判处死刑,并分别于2021年8月和2023年10月被执行枪决。
至此,因一起农村常见的宅基地纠纷,两家共有7人死亡。
“地皮”之争
在一千多人的大同市云州区西坪镇唐家堡村,有南北两个张姓族群,张天印与张德成均属于“南张”,两人是出了“五服”(五代以内)的本家,辈分相同。
两人的祖宅也相邻,均位于村东,张天印祖宅在张德成祖宅的东南。张德成兄弟5人,排行第三;张天印兄弟4人,排行也是第三。张天印74岁,张德成89岁。张天印有三儿一女,张德成有一儿一女。在被杀之前,两人均有了重孙,老伴也都健在,堪称“四世同堂”。
按唐家堡村村委会副主任郭付的说法,两家最初只是“两个老汉”(指张德成与张天印)之间的矛盾。村民眼中,两个老汉都属于“不吃亏”的那种人。
2019年9月22日,张德成儿子张平开始垒新房的院墙。新房是4年前翻盖的。当时,政府为了推进危房改造工作,推出了一项政策:村民的旧房只要被评定为危房,一个户只需交5000元押金,就可以由政府补贴建两间房,自己基本不用花钱。
即使没有旧房,只要还保留旧房的“地皮”(宅基地),也可以享受这项政策。如此一来,唐家堡村的地皮就变得值钱起来。
案发前,张天印祖宅的房子早就塌了,只剩下了地皮。有村民说,张天印家的祖宅原本分给了张天印弟弟,危房改造期间,弟弟一度把地皮卖掉。但张天印认为,父亲分给弟弟的是房子而不是地皮,房子塌了,地皮各兄弟都有份,弟弟只好把部分地皮钱退掉,向买家要回张天印那份地皮,还给了张天印。
张德成与张天印两家的矛盾,正是因前者在地皮上垒院墙而起——张天印认为张德成占了他家地界,但张德成认为没占。根据案发后张平的供述,在此次垒院墙之前,他跟张天印从来没有矛盾,张天印还曾领着他去县政府告过状。张平的妻子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两家以前处得“可好了”。
因为这次垒院墙,张平除了与张天印发生冲突,还与东西邻居都产生了矛盾。
南方周末记者实地查看发现,张平当年垒的西院墙还在,张平并没有按当地农村垒院墙的惯例,把一砖宽的院墙建在自家一侧,或至少建在两家地界的中间,而是全部盖在西邻一边。在西邻看来,这等于占了自家半块砖的地皮。
西邻男主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他为此找过张平,但张平不听,他也没办法。
张平垒的西院墙。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摄
与此同时,随着张平垒院墙,其东邻居认为会影响自家的出行。东邻旧宅也塌了,只剩下地皮,由于有危改政策,也想过建新房。东邻女主人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张平妻子在垒院墙前曾跟她打过招呼,“我说你把路给我们留出来就行,她说给你们留一条走平车的路”。
结果待院墙垒起来后,东邻男主人发现,留的路只勉强能走自行车。他为此曾找张平妻子理论,“她拿起‘镐耙子’(一种铁制农具)要打我,我看事不好就跑了”。
张平的儿子张玉权是货车司机,自己“养”一辆拉煤的拖挂车。有村民说,张平是为了让儿子以后停放大车方便,才想把院子搞得大一点。
据张天印家人介绍,在垒院墙前,张平曾多次提出想买下那块地皮,但张天印不卖。
“小矛盾你们村里先调解”
据案发后张平的供述,2019年9月24日事发那天,他家已经把东、西院墙都盖起来了,只剩下南面院墙没有盖起,“张天印不让我盖,说我的南院墙占他的房子地界”。
但张平仍强行让工人动工,按他的说法,案发前他家的南院墙已经“垒了十多层砖”。
张天印家人的说法与张平供述有些出入。张科杀人后,网上出现过一篇题为《悲剧的由来》的文章,详细介绍了两家院墙纠纷的过程。张科侄子认可文章内容,认为是张科儿媳所写。
按该文所述,两家的矛盾在张平垒院墙第一天(2019年9月22日)就产生了——张天印认为,张平垒的东院墙侵占了其祖宅宅基地的西墙北段,“长约2米,宽约0.4米”。
张平妻子也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事发前,两家因为垒院墙已经吵了几天。
据《悲剧的由来》一文所述,案发后,家人调取了张天印生前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从双方出现纠纷到案发前的三天内,张天印给包括时任村支书张顺宝、时任村主任蔡和在内的几乎所有村干部都打过电话,想让村里出面解决两家的纠纷。
但村里一直没能解决。
村委会副主任郭付否认村里不给解决两家纠纷。他在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由于时任村委会主任是张德成的亲戚,不好出面,便由他来处理此事,但他处理不了,因为双方各自祖宅有多长、多宽,村里也“闹不清”。
张顺宝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村里调解过两家纠纷,但“人家不听”,至于“人家”究竟是谁,他没回答,反问“调查这个有什么用”,随后便挂断了电话。
事实上,即使在两起命案发生之后,两家的地皮之争究竟孰是孰非,也没有官方定论。
找村干部调解无果后,张天印曾试图用另一种方式解决纠纷。据案发后张天印妻侄李国军的证词,案发前一天晚上,张天印给他打电话,让他24日上午去他家重新盖一下祖宅的院墙——张天印想通过此举阻止张平继续侵占自家地皮。
结果,李国军去了姑父家后,没能盖成院墙,却成为一起凶杀案的惟一目击证人。
2019年9月24日上午,李国军和张天印去了旧院后,看到张平雇的工人正在盖院墙——“张天印一看张平盖的墙占了他的地,就不让盖了。”李国军对办案人员说。
张平本人并没有参与到上午的这次冲突中。张平妻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张平那天上午割黍穗去了。
据张平妻子的证词,双方发生纠纷后,她报了警,警察到场后,只是不让他们互相争吵和发生过激行为,但解决不了房屋占地问题。之后,警察联系了村委会,郭付来了也解决不了,就给西坪镇司法所所长赵树立打电话,赵树立答应次日下午来解决这件事情。
郭付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他当时确实联系了赵树立。“我给赵树立打电话,他说在外地,过一两天就过去,结果中午就出事了。”
“我听父亲说联系好了,赵树立明天就来处理。”在父母被杀四年后,大儿子张现回忆起那个毫无预兆的中午时这样说,“他(张天印)当时挺高兴。”
赵树立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村干部曾就这起纠纷给他打过电话,“我说小矛盾你们村里边先调解,村里边调解不了再说”。
赵树立认识张天印。据他介绍,村里但凡有点啥事,张天印就喜欢去法院“告状”,“法院的人看见他挺烦,有一次把我叫过去,把张天印接回来”。
“气不过”的中午
上午并没有出现在双方冲突现场的张平,为何中午要去杀张天印?在唐家堡村,流传颇广的一种说法是:张平那天中午回家后喝了酒,受到妻子撺掇“起了火”。
张平妻子否认这一说法。据她案发后对警方所作证言,2019年9月24日中午,她回家时张平还没回来,她做完饭就出去找一位王姓村民,对于中午张平具体发生了什么事情,她不清楚。
然而,据张平本人的供述,妻子当时知道他要去找张天印,还劝他不要去。
张平儿子张玉权的证言也表明,张平出门时张平妻子在家。张玉权对警方说,那天上午他“出大车”后,11点左右回的家,在院子里碰到张平。“我爸让我睡觉去,说是家里事情不用我帮忙。”
张玉权躺下还没睡着,就听到父亲给张天印打电话,接着听到家人为砌墙的事“吵起来了”。他起床出了院子,“看到我爸、我妈、我爷爷奶奶、我媳妇都在院子里呢,当时我妈的意思是等明天司法局来处理,我爸的意思是今天包工队要完工,今天就得把墙砌起来。说话中间,我父亲就要去找张天印……”
而根据张德成妻子的证词,张平那天中午是“气不过”,才去找张天印“理论”。“张平出门时拿了把菜刀,我们给夺了出来,啥也没拿出的门。”她对办案人员说。
实际上,根据张平的供述,他是拿着一把杀羊用的单刃刀出的门,但家人并不知道他拿刀。
2023年11月23日,面对南方周末记者,张平妻子再次表示,对于张平那天中午上门杀人一事,她“啥也不知道”。
据张平供述,他走到张天印门口,推开栅栏门,直接进了屋。张天印当时正在炕上睡觉,他走到跟前,把张天印叫醒。
张平问张天印:“三叔,能垒不能垒?”
张天印说:“不行。”
张平随后从腰间抽出刀,朝张天印的肚子捅了四五下。随后,张平又朝过来拉他的张天印妻子捅了四五刀。
张平后来向警方表示,他当时想:张天印如果让他垒墙就没事了,“不让垒墙,我就往死(里)捅他和他媳妇”。
杀完人后,张平走出张天印的院子,正好碰到跟过来的儿子张玉权。张玉权是在张德成嘱咐下跟过来的,他出门时离父亲有500米的距离,等他走到张天印家门口时,张平已经出来了。张玉权看到父亲手上拿着刀,刀上还有血,就打了120和110。
张平见到儿子时说:“爸爸不顶了(不行了),一人扎了五刀。”随后,他扔了刀,与儿子一起回到家,坐等警察上门将其带走。
案发时,李国军也在张天印屋里,目睹了张平杀死张天印的情景。他向警方作证说,张平捅张天印时,自己没敢拦,跑出去喊人了,回来后发现姑姑也被张平杀了。
张平妻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张平回来后,说把三叔、三婶(指张天印夫妇)捅了,“完了还说了句:你哭去吧!”
“见过大世面的人”
张天印夫妇被杀时,三儿子张科出去卖黄花菜了。按张天印家人说法,张科其实并没有参与两家的占地纠纷。
不过,案发之后,张科却成为三兄弟中为父母“讨说法”的主心骨。有村民说,三兄弟当中,张科与父母最亲近,母亲知道张科喜欢吃糕,经常做了糕喊张科过去吃。
张科是当地有名的“黄花大户”,出事前,他种有三十多亩的黄花菜,收入可观,是村里的“上等户”。
因为种黄花菜,张科与时任大同县(云州区前身)县委书记王凤瑞还有一段渊源:2012年,张科在地里劳作时,巧遇以客商身份来唐家堡村调研的王凤瑞,张科不知其身份,与之聊得“起劲”。过了不久,张科在地里劳动时,上面来了一帮人,为首的正是那天的客商,他悄悄打听得知是县委书记。王凤瑞也认出了他,主动过来握手,还说要拜他为师,学种黄花。
当时,王凤瑞上任不久,正打算把黄花菜作为主导产业在全县推广,唐家堡村则成为带动产业的典型村。张科也因为种黄花菜发家致富,此前,他种地收入低,连孩子交学费都靠借,张科妻子曾闹腾着回娘家宁夏发展。
张科家人说,那几年王凤瑞来村里调研,张科每次都“接待”。
张科靠种黄花菜发家致富以及他与县委书记之间的故事,后来刊登在2018年7月的山西《生活晨报》上,报道的标题是《张科是如何忘忧的》。文中引用张科的话称,王凤瑞每年来村里十几次,“村里人老老少少都把他当作自己人,他常留给我们的一句话是:你们遇到困难给我打电话”。
在父母被杀前三个多月,张科还接受《山西日报》采访,对云州区通过修路助力乡村振兴作出肯定。
与张科一样,唐家堡村时任村支书张顺宝也是当地重点宣传的“黄花大户”,种植规模比张科大得多,被媒体报道为“全区规模种植黄花的第一人”。
按大哥张现的说法,张科虽然与县委书记“关系好”,但与村里和镇上的干部关系都不好。
张科杀人后,张现儿子张鹏委认为并不奇怪。“人和人不一样,像我爸,穷日子过惯了也无所谓。他(张科)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父母被杀后)突然一下连门都不敢出了,心理压力太大。”
2018年,当地媒体报道张科时配发的照片。资料图
亲手缝合父母伤口
父母遇害彻底改变了张科。
根据相关规定,案发后,张天印夫妇的遗体由公安机关解剖。张科妻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家人中,只有张科目睹了父母被解剖的场景。
解剖完后,张天印夫妇的遗体又拉回村里。“回来后,(张科)让我们给父母买衣服、买棺材,然后(他)连夜——父母身上不是有血嘛——给擦干净。(看到)伤口是张开的,他一针一针地给父母缝合伤口。”张科妻子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按她的说法,在给父母缝伤口时,张科没有流泪,但手一直在颤抖。而做完这些事后,他整个人已经“接近疯了”。
堂弟张启也说,自那之后,张科“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接连几天心神不定,经常念叨:像杀羊一样把人杀掉了……
据一位公安系统法医出身的人士介绍,公安机关解剖尸体时,需要通知家属到场,到场后,家属可以看,也可以不看。至于解剖后是否对伤口进行缝合处理,则无相关规定。有的法医出于尊重死者和方便家属的考虑,会处理一下,不处理也不为过。
对于父母的遗体,张科三兄弟决定:在事情解决之前,先不下葬。为此,他们花了四万多元,在张天印院里盖了一个冷库,将父母入殓后放在冷库里保存。
张鹏委说,这样做就是想让村里出面解决,结果还是没能解决。在他看来,这也是张科后来行凶的原因,“如果当时解决完了,棺材入土,(张科)也不可能再行凶”。
张启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盖冷库之后,张科天天去给父母烧纸、上香,一天去三次,三餐都在那里吃,“自己吃什么,给父母供什么”。
张现则说,由于担心父母的遗体“冻不好”,张科经常打开棺材看,此外还经常去父母遇害的房间,那里遗留的血迹至今还在。
张科杀人之后,张现后悔不该让弟弟天天去父母家。
三兄弟当时的一项重要诉求,是想让法院尽快判张平死刑。
案发之后,张天印家人曾听到传闻:张平生父(张平系张德成抱养)那边有人,可以保住张平的命。而张平杀人案迟迟没开庭,也加剧了他们这一担心。
张平的辩护律师张怀生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虽然张平有自首情节,依法可以从轻处理,但由于杀了两个人,且手段残忍,保命几无可能。但法院审案有程序,对于死刑更是慎重,不可能那么快就判。
张平杀人后,家人没有为其请律师。当地司法机关依法为其安排张怀生提供法律援助,免费为张平辩护。
张平家人没有对张天印家人进行赔偿,也未登门道歉。张平妻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案发后不久,她曾给张科打电话道歉,张科当时态度很好,说并不是冲着她。
她还说,过完年,在律师建议下,她曾去张科家为张平求谅解书。张科没让她进屋,说就是给一百万,也不给出谅解书。
在一位唐家堡村村民看来,张平妻子行动太晚了,“都几个月了才去求情,能求下来?”
张科兄弟为存放父母遗体所建的冷库。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摄
“活得像老鼠一样”
据《悲剧的由来》一文所述,2019年9月下旬,张科曾将反映有关干部不作为的材料和相关证据递交给了西坪镇时任党委书记,结果“等了二十多天没有回复”。当年10月下旬,张科又向云州区纪委递交材料。一周后,区纪委工作人员打电话通知张科,材料不予接收。
随后发生新冠疫情,云州区各部门直到2020年4月才陆续恢复办公,张科又将材料递交给区信访局,也没有得到回复。
据张鹏委介绍,张天印夫妇被杀之后,张平家人外出躲了几天,“后来发现没什么事,就回来了。老头、老太(指张德成夫妇)还经常出来健身,根本没把我们当回事”。
在反映问题无果的同时,张科与妻子的关系也出了问题。张科妻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父母出事之后,张科经常在家里发脾气。她想让张科想开一些,曾劝他说:“老大、老二都不怎么管,你是老三,再怎么样也轮不到你。”但张科不听。
村里有传言称,在第二起案件发生之前,张科与妻子吵架,把妻子“骂跑了”。
张科妻子向南方周末记者确认,张科杀人那天她确实不在家。不过,她表示临走前两人没有吵架,她是给在外地上班的儿媳妇过生日去了,因故在那边多待了几天。
事发时,张科的两个哥哥也不在家。张现当时在外县打工,事发前已经至少一个月没跟三弟联系。张科杀人后,张现觉得遗憾,认为如果自己不出去打工,在家多开导弟弟,或许可以避免。
张鹏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爷爷奶奶遇害之后,自己一度想找媒体曝光,把事情“闹大”,还发了微博。在他看来,事情如果真的“闹大”,可能就不会有后面那起案子。
然而张科不同意“闹大”。按张鹏委的说法,张科想“走和平路线”——他一边找律师,一边往上交材料,走信访流程。
在张科一位堂兄看来,从两家因宅基地发生纠纷开始,从小矛盾到大矛盾,“步步都没解决好”——“我们去县里面问,就是让等着,这种杀人案,哪个能等住?”
“最后没弄出结果,他不光在村里没脸,对亲戚朋友都没法交待。”张鹏委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因为觉得没脸见人,张科一个冬天都在家里窝着,连过年都很少出门。
“他没退路了。”张鹏委后来分析整个事件,“我三叔(张科)是村里有头有脸的人,结果因为这事,活得像老鼠一样”。
“张科杀人是没想到”
2020年4月25日上午11时左右,父母被杀7个月后,张科持刀杀死了张平的儿子和父母。有村民说,张科是“等不及了”。
张科家人事前没有发现任何征兆。《悲剧的由来》一文中提到,事发前一天张科还与家人通过电话,吩咐买一箱老年奶粉。
按张平妻子的说法,张平作案后,由于担心遭到报复,儿子张玉权一家在外面租房住。出事那天,她特意把张玉权叫回家。
当时接连下了几天雨,张平妻子种的几亩黄花菜地里长满了草,她想让儿子和她一起去打除草剂。她本来想让儿媳妇和孙女一起回来,但两人有事没回。
“儿子回来饭也没吃,我们两人就开着三轮车去打药了。”张平妻子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
两人正在地里干活,张平妻子看到有人骑摩托过来。她眼神不好,只隐隐约约看着像是张科。
按她的说法,儿子在自己东边,张科从东边过来,越过儿子,向她扎了一刀。她看到是张科后,让儿子快跑,随后看到张科与儿子扭打在一起。
被张科压在下面的张玉权喊:“三叔叔,不要,三叔叔,不要。”这是张平妻子听到儿子生前发出的最后声音。
后经法医检查,张科共捅刺张玉权四十余刀。
张平妻子说,当时她拿出手机想报警,一抬头,看到张科朝她跑过来,她赶紧往村里跑。她在小路上跑,张科骑摩托车在大路上追。进村后,她想躲进第一户人家,没开门,又跑到第二家,进去后从里面挂上锁,藏到厕所里,“气也不敢出”。张科最终没找到她。她听到摩托车在外面转了两三遭,渐渐没有了动静。
后来她才知道,张科骑摩托车追她时,一时没打着火。等发动起来时,她已经跑出去一段路了。
根据大同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布的张科死刑执行布告,追杀张平妻子未果之后,张科来到张平父母家,持刀分别捅刺两人三十余刀和二十余刀,致二人当场死亡。
张平妻子说,被扎的时候,她没感觉痛,到了公安局后,女儿看见她肩膀上的血印,她才知道受了伤。去医院缝合伤口后,她接到电话,说她公公婆婆也被杀了。
第二天,大同市公安局云州区分局通报了张科杀人案,称犯罪嫌疑人张某因邻里纠纷,用单刃刀将三名被害人杀死。“案发后,省市区三级公安机关立即启动命案侦破机制,多警种合成研判、协同作战、高效联动,快速锁定并抓获犯罪嫌疑人张某,案件成功告破。”
不过,按张科家人以及唐家堡多名村民的说法,和张平一样,张科杀人后也没有跑,还主动给警察打电话报案。张鹏委说,他母亲亲眼看到张科被警察带走,当时张科“骨瘦如柴”。
因为是当地重点宣传的“黄花大户”之一,云州区一位官员认识张科,得知张科杀人后,他大吃一惊。“张平(杀人)是没遇到,张科(杀人)是没想到。”这位官员说。
“快审快结”
张科杀人案在当地引发震动。 不过,和张平杀人案一样,张科杀人案当时也没有媒体报道。事实上,一直到2023年10月张科被执行死刑,才首次有媒体报道此事。
张科报复杀人后,张顺宝不再担任唐家堡村支书。不过,他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自己并非被免职。
没有被追究责任的赵树立现仍在职。他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两起杀人案发生后,山西省有关部门曾找其谈话。“我说你们看(两家的宅基地纠纷)是不是疑难复杂问题,如果你们定了疑难复杂,我就有责任;如果你们定不了疑难复杂,那就和我没关系。”
在赵树立看来,作为镇司法所负责人,其职责是解决“重大、疑难、复杂”的矛盾纠纷,而张德成与张天印两家因不到半米宅基地发生的矛盾纠纷,肯定不算“重大、疑难、复杂”。
对于两家人由寻常纠纷未及时化解而演变成的悲剧,赵树立并不觉得遗憾。“遗憾的事情太多了,”他说,“也不能说调解工作有多重要,因为有些人激情杀人,就算你在旁边,也还是要杀人的。”
赵树立从1997年开始在西坪镇司法所上班,作为一名资深人民调解员,他表示自己“凭着一腔热血”做这份工作,在被问及有没有从张平、张科杀人案中总结出什么时,他说“用不着总结”——“要总结也是上面说的那样:加强法律宣传和普法教育……”
案发之后,张平、张科的家人均已不在唐家堡村居住。张平盖的新房卖给了村委会,那面引发命案的院墙很快被拆除。2023年,张天印二儿子、张科二哥张建在祖宅那块地皮上盖起了新房,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自己把房子盖起来不是为了住,而是为了让父母的努力不白费。
2020年5月20日,张科报复杀人近一个月后,大同中院开庭审理张平故意杀人案。8天后,张平一审被判处死刑。他没有提起上诉,一年多后,2021年8月13日,大同中院对张平执行枪决。
张科同样于2020年一审被判死刑,他提起了上诉,二审维持原判。2023年10月20日,大同中院对张科执行枪决。
南方周末记者注意到,作为“依法快审快结”的典型案例,张平、张科杀人案被写入大同中院2020年度工作报告。
在执行死刑的前一天,张平和张科均会见了家人。张平妻子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与丈夫见面时没说儿子和公婆被张科杀了,张平至死也不知道,还说让儿子第二天去见他。
张现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见最后一面时,张科让他帮忙照顾孩子,其最不放心的是还没成家的小儿子。会见时间很短,张科大部分时间都在抹眼泪,“他肯定后悔了”。
张科作案后不久,两家被杀的5人分别下葬。由于属非正常死亡,按当地风俗,他们均没有埋入祖坟。
而张平和张科被执行死刑后,前者与父母、儿子埋在了一起,后者则在村外找了片树林悄悄埋了。
家人解释,这是张科的遗愿。他不想在自己死后,有人指着父母的坟说:这里埋着一个杀人犯。
南方周末记者 柴会群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张玮 谷泽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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