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候车厅
李峰在东莞打工,时不时会去一趟广州,五六十公里的路程,不远不近,一般他会选择坐客车。2024年3月7日,他如往常一样来到离住处最近的厚街客运站,却发现大门紧闭,另一侧的售票窗口也全关了,狭窄的购票通道入口处坐着两名工作人员,她们告诉李峰,客运站前一天就停止营业了。
车站停运了,但线路还在运营,在某款旅游预订平台上,依然可以购买厚街客运站始发的车票。工作人员告诉李峰,到了预定时间,会有人来叫他上车。厚街客运站停运公告显示,车站原有的8条始发线路将逐步分流至其他镇街客运站,但什么时候分流工作人员不清楚,“你能买到就有,买不到你就选其他的站。”
李峰坐在售票厅里候车,候车厅已经禁止进入,整个下午,售票厅里只有李峰一位乘客,“以前也空荡荡,但不像今天(除了我)一个人都没有。”李峰记得2019年车站还十分热闹,那时候去广州的车辆基本都能坐满,2020年以后,车站通常只能看到三三两两的人。
李峰依然会来车站,“去广州不坐客车,也没别的车,坐高铁要去虎门站。”虎门站到广州南站的高铁只需18分钟,而客车的预计行车时间是70分钟,堵车的时候甚至需要两个小时,两者票价差不多,但选择客车可以省去坐公交地铁去虎门站的折腾。
除了这条线路,李峰现在很少坐客车。他来东莞打工十几年,每年回湖南老家两次,最初都是坐客车。“七百多公里的路程,一般8至10个小时能到,春运的时候要15至16个小时,中间停下来吃饭、休息。有一次还碰到车出了故障,司机联系后面的车带我们走。”春运时公路容易堵车,也容易碰上事故和意外,李峰觉得“太慢了”。后来他老家通了火车,距离更近了,高铁全程两个多小时,普通快车9个小时,他再也没坐过客车回家,“有事坐高铁,没事坐普快,火车更准时。”
售票厅旁边的便利店老板张兰在厚街客运站做了25年生意,2000年厚街客运站开始启用,她的便利店随之开张,那时厚街客运站还在旧址,临近镇中心的厚沙路。“老站真是人山人海,最高峰的时候有几百条线路在运营,中短途线路有省内的广州、深圳、惠州、佛山,长途线路覆盖周边的各个省份,去四川、河南的车最多。”
改变接踵而来,2011年,邻近的虎门镇火车站开通;2016年,厚街客运站从旧址搬迁至离镇中心更远的汀山社区;同年,东莞轨道交通2号线开通运营,这条线路纵向穿过东莞主要城区,起点是虎门站,接下来的四站都位于厚街镇,加强了厚街镇与火车站的联系。厚街客运站的新站比老站的占地面积更大,然而自迁址后,客流量逐渐减少,且集中在每年的暑期和春运期间。
张兰说上一次看到厚街客运站人满是2024年除夕的前一天,那天全国大范围降雪,很多客运汽车堵在路上来不了,车站挤满了滞留的乘客。最后,乘客被陆续接走,车站又恢复了冷清。便利店门口有一排张兰精心摆放的货架,摆满出行乘客常买的吃食,面包、泡面、八宝粥、奶茶。以前她总是一箱一箱地进货,现在一次只拿五件,“哪里再敢拿一箱?那要卖到什么时候?”
▲广州市汽车客运站于2020年4月1日起停止班车发班 图/视觉中国
华丽转身
在社交媒体上搜索“客运站”, 出现的关联词通常是“落寞”“废弃”,从分享的照片来看,各地的客运站都呈现出冷清的气息:空旷的候车大厅,关闭的餐饮店,无人值守的售票窗口。一个普遍的疑问是,“客运站要消失了吗?”客运站往日的繁荣加剧了人们对现状的惊讶,无论曾创下怎样辉煌的纪录,无论曾是多少人奋斗和乡愁的见证,它们再一次引发关注,往往是在关停的时刻。
广州大量关停客运站是在2019年,广州北站汽车客运站、越秀南客运站、永泰汽车站、黄埔汽车客运站、番禺汽车客运站陆续停运。2020年,曾创下单日客运量17.4万人次的广州汽车客运站(又称“流花车站”)也退出了历史舞台。关停是大势所趋,2021年广州市发展改革委发布的《广州市城市基础设施发展“十四五”规划(征求意见稿)》提到,将“逐步撤销罗冲围、广佛、广园、天河、夏茅、东圃、芳村、海珠、市桥等10座客运站”。
▲厚街汽车客运站售票通道门前的停运公告 图/本刊记者 聂阳欣
深圳在高峰时期全市拥有约50家汽车客运站,如今正常运营的只有十余家。东莞厚街客运站关停的前一年,曾是东莞最大公交枢纽的东莞汽车总站开始拆除,取而代之的将是一个地下贯通地铁、集各种城市功能于一体的综合交通枢纽。
在厚街汽车客运站办公室主任王景光看来,客运站的发展变迁是城市更新进步的表现,“人的出行方式改变了,客运站遭受网约车、地铁、高铁各方面的冲击,坐客车的乘客越来越少了。”2016年新站启用的第一年,客运站发送人次约为63.8万, 到达人次约为37.6万。到了2023年,发送人次约为7万,到达人次约为4.3万,王景光称之为“断崖式下跌”。
“因为客运量减少,我们一直处在亏本的运营状态,关停不能说是没落,而是华丽的转身。”王景光说,为了增加营收,客运站逐渐引进了其他企业入驻园区,提供办公场所及园区物业管理服务。如今车站园区最醒目的企业是比亚迪,宽阔的站前广场上停满了比亚迪的待售车辆。车站园区西侧停满了东莞巴士有限公司的公交车,随着客运站的没落,来这里坐公交车的人也少了很多,一趟车往往只有几个乘客。
客运站安保室的监控大屏上,售票厅、候车厅的监控已经不再显示,安保主要负责园区各个进出口及公共区域。保安们几乎没有感觉到车站关停前后的变化,“平常一天没有几个人会来,也没有发生过事故——人都没有,怎么会有事故?”
▲站内便利店老板在厚街汽车客运站做了25年生意,她为乘客常买的食品单独整理了一个货架 图/本刊记者 聂阳欣
▲数据提供:厚街汽车客运站办公室 制图/卢俊杰
可预见的衰落
张全从事公共交通规划方面的研究,是华南理工大学土木与交通学院副教授,他对汽车客运站大面积关停的现状并不感到意外,“从国家大力修建轨道交通网络的规划来看,汽车客运的衰落是早就可以预见的。”
近十年是我国铁路事业飞速发展的阶段,从2012年至2023年底,中国铁路营运里程从97625公里增长至15.9万公里,中国高铁营运里程从9356公里突破到4.5万公里,轨道交通网络星罗棋布,且在效率和安全性方面都优于道路交通。
同样在逐年增长的是我国的民用轿车保有量,从2017年的12185万辆增加至2022年的17740万辆,年均增速为5%至10%。私人小汽车在增加,网约车的市场规模和用户数量也变得十分庞大,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发布的《第52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显示,截至2023年6月,我国网约车用户规模达4.7亿,使用率达43.8%。
与这些增长呈反比的是公路营业性客运量,根据交通运输部的统计数据,2012年后,这项数据开始连年下跌,近三年的《交通运输行业发展统计公报》显示,公路营业性客运量以每年26%至47%的速度在下降,2020年为68.94亿人次,2022年为35.46亿人次。
载客汽车的客运量在城际的长途运输中受到火车和高铁的冲击,城市内的短途运输受到网约车和私家车的影响,而城乡公共交通一体化及毗邻城市公交的出现和发展,又进一步分散了道路运输的客流。张全解释,“交通运输有个很重要的特性,可替代性特别强,人们会选择当前对他更适合的一种方式。”
张全认为汽车客运站可以尝试做其他的功能改造,“其实客运站已经有过一轮改造了,最早一批的客运站的位置逐渐发展变成城市中心后,已经置换出去,用作商业开发或其他用途,客运站则迁往城市的外围。现在这一批客运站退出市场了,也可以采取同样的策略进行改造。”如果要维持运营,客运站就要主动调整“角色”,迎合市场的变化,“以前客运站的集客模式主要是‘站场至站场’,车一定要从客运站里发送,不能在路边上下客,如果当前城际的运输还以这样集中的方式载客,客运站相对于轨道交通就没有优势,所以道路运输可不可以更灵活一点?与轨道交通站、城市交通枢纽相配合,进行区分,去到轨道交通还没有覆盖的地方。”
按照相关的政策法规,营运客车应该按照固定的线路、时间、站点、班次运行。为提高市场竞争力,一些地区开始在政策方面尝试改变,比如四川率先将“定制客运”纳入地方性政府规章。2020年3月20日开始施行的新修订的《四川省道路旅客运输管理办法》第五条规定,“鼓励道路旅客运输与信息技术、关联产业融合,创新发展新型运输方式,开展点到点、门到门快速灵活的定制客运服务,满足人民群众多元化出行需求。”鼓励客运站依托互联网开展信息发布、客源组织、售票、确定乘车地点等线上服务。
“客运站能否继续运营,要看市场的选择。”张全总结。
▲厚街汽车客运站大部分区域已成为比亚迪4S店运营场所 图/本刊记者 聂阳欣
人潮退去
张全提到,除了交通运输方式的多元化,务工人员返乡就近就业也在较大程度上减少了长途客运站的客源。“以前来广东的务工人员多,广东最旺的客运站就是广州火车站旁的省汽车客运站和流花车站,随着各地经济发展,很多人在家乡就能找到差不多的工作。”
国家统计局发布的历年农民工监测调查报告显示,2014年至2020年,我国农民工跨省流动的人口数量持续减少,2021年有所回升,2022年又下降至7061万人,与2020年的7052万人几乎等同。与此同时,广东省内的流动人口数量自2011年后持续增长(除了2020年,当年省内流动人口较前一年减少10万人),2021年,省内流动人口数量突破了1亿。
在厚街生活工作的人都能明显感觉到人变少了。
厚街客运站所在的汀山社区原本工厂密布,客运站后的一条街巷满是大排档和宾馆,街尾的分岔路口通往不同的工业园,汀山广场一带因为有创科(TTI)、三星等国际大厂,商业格外繁华。以前李峰下工后,在街上总能看到许多出来吃烧烤的人,喧闹的时候大排档的生意一直从下午5点做到凌晨5点,但现在街面上少了很多人,大排档往往凌晨一两点就收摊了。
“来厚街打工的人少了,很多人去浙江、江苏了,现在江浙的工价比广东还高。”李峰从工友那里听说了这些,“厚街的一些大厂也搬到越南、老挝等国家了。”
因为在厚街难以找到一份薪水和工作时间都满意的工作,年轻姑娘小美正在考虑搬离厚街。看了一圈后,她目前还在纠结要不要进一家鞋厂,4500元一个月,月休4天,从早上8点上班至晚上8点,包食宿,“这家厂没有试用期,有一些厂在试用期工钱拿不全。”
一名同样在找工作的三十多岁的女性推荐小美去TTI的工厂(主要生产电钻、扳手、螺丝刀和户外园艺工具等),虽然她本人刚被TTI裁员,她所在的事业部搬去了越南,整个部门都被裁了,包括在厂里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同事。这名前TTI员工向小美列举TTI的福利待遇,“底薪2700元,工作一周5天,每天8小时,加班平日每小时23元,周末每小时31元,每个月300元伙食费,100元全勤奖,干满一年的年资五百多。”
但小美不想熬夜,TTI工厂需要白班和夜班轮换,一个月上白班,一个月上夜班,工作时间从晚七到早七,“年轻人都不想上夜班。”对方继续劝说,“TTI从不拖欠工资,国际大厂的福利有保证。”
有过几年打工经历的小美没有轻易动心,“现在工厂效益普遍不好,TTI真的有订单可以加班吗?”“不加班到手也有三千多。”这不符合小美的预期,“太低了。”
厚街人口的减少直接反映在房价上。据房产中介徐经理介绍,从2023年到2024年,厚街的一手房楼盘价格大跌,其中位于厚街中心区、靠近地铁和商圈的超高层住宅小区2023年4月开盘时的备案均价为每平方米33000元,2024年每平方米24000元就能买到,附近一个楼盘2023年每平方米3万起步,2024年也降至2万多。
本就薄利多销的出租自建房也有小幅度的降价。兴Ⅹ公寓在厚街属于条件中等的月租房,不像每月150元的房间那样除了床空无一物,也不像价格上千的房间那样宽敞精美,它的单间房里配备了基本的生活家具和电器,原本每月租金都在500元以上,今年下降至450元至480元。
从厚街客运站到汀山社区附件几个工业园区之间的街巷上的近半数店铺已经关门。车站停运后的第三天,分岔路口的一间超市宣布关店甩卖,2元一双的袜子、6元一条的毛巾和8元一双的拖鞋成箱搬到店门口售卖,吸引了几名路过的下班工人。
坐在隔壁小吃摊的三个男人一边喝酒,一边议论甩卖的价格,正当一个男人因“酒水买一送一”而心动时,另一个男人发出疑问,“你们说,越南的物价会比这儿低吗?”